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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12月8日星期三

恶魔如何统治国家?

恶魔如何统治国家?: "

冉按:近来读了爱德华.拉津斯基的《斯大林传》(时代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看到独裁者整人害人的许多细节,一点也不陌生,那是因为我个人的经历与对历史的了解。现在写篇小文来回应对此书的阅读,这种阅读是对比性的,而非只是对苏联苦难的单一解读,而是中苏苦难的对比。我认为,凡是中国的有识之士,应该把希特勒、斯大林、毛泽东的害人经历,深入地挖掘出来,以便将来减少此种灾难的发生。2010年12月4日6:41分于成都

由于持续不断地对追寻真相的爱好,我所知道的希特勒、斯大林、毛泽东的恶行,明显比一般的人要多。但我不以为满足,因为我想弄清楚像这种恶魔式的人物,为什么集中出现在越来越现代的二十世纪?是什么原因导致了二十世纪人类的空前大杀戮,是什么原因使得二十世纪的非正常死亡人数,超越此前人类所有世纪而独占鳌头。资源稀缺、人口膨胀、恶性竞争、国家至上和排外的民族主义,固然能引发人类灾难,但我认为没有比法西斯主义和共产主义在二十世所做的丑恶实验,对人类所犯下的罪行更大的了。

近读爱德华.拉津斯基的《斯大林传》,对斯大林所犯下的诸种罪恶又有更多细节性的了解。1949年后中国官方在包括制度设计的许多方面都模仿苏联,自然在灾难频发和严重程度上,都有许多相似性,中国更是青出苏联而胜于苏联。无论在肃反、集体农庄(中国是农村合作化)、大饥荒等方面,中国都做得比斯林大治下的苏联更加“杰出”,更像一个反人类的标本。或许唯一有所不同的是,斯大林连环式的肃反其高层干部,即整肃整肃者,杀杀人者,可能稍比毛泽东要“杰出”一些。虽然毛泽东整起自己的同僚来手段也“丰富多彩”,但连环式的杀杀人者包括整肃自己的卫队长方面,还是斯大林更胜一筹。

既然苏联和中国的独裁制度是如此的双生怪胎,就不仅表现在许多灾难的大同小异,而且也表现在许多细节上的惊人相似。1966年9月19日《人民日报》发表了贵州农学院红卫兵陈保红所写的《用毛主席握过的手,天天捧读毛主席著作》,其中有许多愚蠢的肉麻话,就不录了,只录一节与毛泽东握手的“文献”:“来自各地的革命战友,听说我和毛主席握过手,都围着我,抢着和我握手。他们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叫陈保红。……回到住地,已很晚了。同学们看见我回来了,都围着我,争着和我握手。”《斯大林传》里开篇就讲了著名经济领导人尤里.鲍里索夫被斯大林召见谈话时握手的经历:“我一触到他的手,像是挨了电击。我把这只手藏到衣襟里,上了车,径直回家,惊慌失措的妻子问了我好几个问题,我没顾得上回答,走到小儿子的床边,抽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让他也接触到斯大林的体温。”与独裁者握个手,握出这么多下意识的奴才特性,真可谓独裁国家特有的奇观。

中国牛田洋的“精神原子弹”(不清楚者请网搜陈明洋的《牛田洋的“精神原子弹”》,毛泽东把人当泥团来捏的“五.七”指示就因此而发),用毛泽东思想指导杀猪,用毛泽东思想给患者冶疗精神病之类,疯狂的文革时不绝于耳,大家都不以为怪,还觉得这样的状态特别正常。但你以为此种愚蠢的疯狂,在如今的中国早已绝迹,就大错特错了。前不久,有新闻报道四川资阳精神病院组织精神病人唱红歌,用红歌来给精神病人治病,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的愚民丑闻。此类令人怀疑人类智商的丑闻,在斯大林统治时期也不遑多让,1929年斯大林五十寿诞期间:“在莫斯科精神病院里,精神失常的53岁的数学教授科钦不停地狂喊,颂扬领袖,间或用最精辟的语言痛斥破坏分子”(P150)这说明独裁国家所发生的许多荒唐的事,既可笑又雷同,呈现了一种毫无创意的整体主义特征。

我们都知道独裁国家统治的两大法宝——谎言和恐惧。制造恐惧有很多种方法,官方号召和倡导告密,甚至将告密当成一项制度来运行,就是独裁国家制造恐惧的常用方式。我在《无所不在的告密大网》一文中曾总结独裁国家为何爱利用告密手段统治国家的理由:“一是统治成本非常低廉有效,藉此维持庞大的社会运转;二是人人自危,互相嘶咬,每个人头上时常悬着一把达摩克利之剑,让你对统治者的恐惧无处不在,如影随形;三是,可以降低一个民族的人格,人格一低,就会听主子的话,就会有把柄被主子拿着,便于统治;四:可以公然不更新制度建设,反对互相制衡、谁都没有免受监督豁免权的民主自由制度,而维持专制统治不放。”毛泽东在1956年10月13日写给杨开慧的同学戴毓本的一封信中,就说过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以习梅现在所处地位,似可不必再有检举。”这说明四九年后亲人互相检举是一种常态,也得到公开的指引与号召。毛泽东这句话可堪玩味,一来他绝不反对告密;二来他只是劝戴似可不必,并没有说你一定不要再告密,且表明戴告发丈夫至少是一次以上,否则不会有“再”;三来,“似可不必”,也就是允许有后续手段,并没有堵死你以后还告其他之密;四来,戴的丈夫彭习梅已“虎落平阳”,只是湖南省参事室参事。参事是四九年后的低等闲职(主要由稍有影响的旧军官和旧职员组成),无实际作用,其实际的政治待遇甚至连文史馆所养之遗贤都不如。

而斯大林又如何呢?“树林中一定要安置被富农杀害的少先队员帕夫利克.莫罗佐夫和被托洛茨基-季诺维也夫分子杀害的谢尔盖.基洛夫的白色雕像。他们是斯大林的为信仰而蒙难的新圣徒”(P203)基洛夫是斯大林假借敌手,对自己“亲密战友”所做的无端杀戮,而帕夫利克.莫罗佐夫这位为斯大林蒙难的“新圣徒”则是苏联时期著名的少年告密者。1932年乌拉尔地区农业集体化,帕夫利克父母因家庭琐事闹翻,其父特罗菲姆离家出走。帕夫利克的母亲为了让丈夫回家,便鼓动年仅12岁的帕夫利克向苏联政治保安局告发父亲特罗菲姆——其告发之罪名是:作为村苏维埃主席的特罗菲姆偷偷给那些流放到他们乌拉尔地区格拉西莫夫卡村的乌克兰富农开证件,帮他们离开这个苦寒的地区——三四天后特罗菲姆被捕,最后死于北极地区的劳改营中。帕夫利克因“大义灭亲”表达了对布尔什维克的“忠诚”(但苏联官方害怕他翻供,将其杀害灭口),将其塑造成家喻户晓的“英雄”。 整个苏联很多街道、学校、图书馆、集体农庄、轮船和飞机都以帕夫利克.莫罗佐夫的名字命名,有许多作家和诗人为他树碑立传、唱赞歌,众多画家争相为他作画,印数巨大的明信片、邮票和火柴盒上都印着他的肖像。当孩子们加入少先队时,必须在帕夫利克.莫罗佐夫的塑像前宣誓,然后齐唱有“向帕夫利克·莫罗佐夫看齐”歌词的少先队队歌,成为官方接纳的小小被洗脑者。

像莎士比亚一样,呼喊着“人是万物的灵长”之类的浅薄口号,以为人类真高一般动物一筹,在经历了人类有史以来的许多重大灾难,特别是二十世纪以来两次世界大战,再经历像德国法西斯、苏联和中国等极权国家的灾难后,人还有什么脸面说自己是“万物的灵长”呢?难道像希特勒、斯大林、毛泽东这样的人,他们就不是我们人类耻辱的一部分吗?换言之,人类在实行诸多大杀戮,特别是对自身种类的大屠杀面前,还有什么骄傲的理由?读着拉津斯基的《斯大林传》,想着毛泽东一生的罪恶,目前根本没有与之匹配的研究和传记,就会感到作为一个中国人,你在追求自由民主、弄清真相、清理独裁遗毒的道路上,还有极其漫长的道路要走。

2010年11月28日至30日于成都

肩负自由的疲惫

《财经》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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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巴马现在的处境不出我所料。两年前刚当选时,他是美国人民——不,世界人民——的奥特曼,大家都期待着他能从怪兽布什手中拯救美国,挽狂澜于即倒,扶大厦之将倾。当时我说了一句扫兴的话:婚姻是爱情的坟墓。

果然。近70%的支持率,两年之后,滑到了43%。当年他对着如痴如醉的民众高呼:Yes, we can!今天,美国失业率居高不下、反恐战争久拖不决,民众无精打采地看着他:No, you can’t。

当然遭遇支持率危机的不仅仅是奥巴马。如果奥巴马想给自己打气,我建议他向东看看日本,向西看看法国。日本菅直人内阁的支持率据说在11月初再创新低,只剩27%,而法国萨科奇的支持率最近就一直停留在25%,现在他每天早上推开窗户,就能看到抗议者叫他去死。在这场角逐“最不受欢迎领袖”的激烈竞赛中,没有最衰,只有更衰。

其他民主国家或地区也好不到哪里去。意大利总理的支持率最近“螺旋式下降”到了34%。德国默克尔的支持率一度由于预算方案等原因,跌至34%。10月底左右,马英九终于可以松一口气,因为他的支持率喜人回升,竟“高达”38%。 英国——我在英国生活时,简直不忍心看时政节目,因为怕看见早已鼻青脸肿的首相布朗或者卡梅隆又被作为沙袋拉出来,被各类时评人胖揍。

相比之下,另一些国家的领导人则过得惬意得多。比如,全国只剩一家反对派报纸的俄罗斯,普京同志的支持率就高达77%。又比如,公共权力已被逐渐个人化的委内瑞拉,查韦斯的支持率长期稳定在60%左右。再比如,一项调查显示,在中国93%的民众信任中央政府。至于朝鲜人民共和国,据恶搞报纸《洋葱》报道,其政府支持率最近已经从120%急剧上升到了180%。

这是不是说明,西式民主制度已经日落西山,而俄罗斯模式或者朝鲜模式在蒸蒸日上呢?如果西方政府动辄陷入合法性危机、连他们的民众自己都不“尿它那一泡”,我们有什么必要紧赶慢赶地去跳火坑呢?事实上,据一项调查,在美国表示“非常信任政府”的民众已从1966年的42%将至2000年的14%,“非常信任国会”的民众从42%降至13%——同一趋势也出现在了几乎所有其它发达国家——如此缺乏信任的制度,一年四季都在民怨沸腾,没有掉入这个政治陷阱,我们简直应该弹冠相庆。

但,有没有一种可能,在一个地方,人们觉得刘嘉玲不够美,是因为他们把李嘉欣作为了衡量标准,而在另一个地方,人们觉得凤姐很美,因为他们把小月月作为了衡量标准?就是说,是衡量标准的不同而不是客观美丑的标准导致人们形成错觉:“凤姐要美过刘嘉玲”。至于为什么有些地方用李嘉欣作为衡量标准,有些地方用小月月做标准,据说有一种东西叫做“意识形态”。某些意识形态告诉民众“政府仅仅是民众的雇员”,而另一些意识形态则教导我们,“你都有裤子穿了,还不赶紧感谢政府”。

政治学里有一个词叫“批判性公民”(critical citizens)。根据这个理论,随着一个国家经济社会发展,民众权利和尊严意识提高,他们会变得越来越饶舌。这些饶舌民众的基本特点是:大惊小怪、小题大做、不依不饶,一哭二闹三上吊。什么?法定退休年龄从60升到62?岂有此理,游行去。燃油税要涨7毛钱?天理难容,抗议去。政府要砍掉一半的大学生助学金?欺人太甚,扔臭鸡蛋去。

罗素说,所谓民主,就是选一个人上去挨骂。

所以在一个真正的民主社会当政治家,简直就是活雷锋。忘恩负义的批判性民众看到的永远是你做错了什么,而不是你做对了什么。奥巴马为刺激经济,辛辛苦苦减了一千多亿的税,结果调查显示,不到十分之一的美国人意识到他们被减了税。相比之下,他要给5%的高收入者加税,火星人都赶来抗议。好莱坞明星朝三暮四那叫风流倜傥,放在政治家身上那叫不要脸。经济学家没有预测出经济危机那叫谨言慎行,放在政治家身上那叫蠢货。CEO们用股东的钱吃香喝辣那叫商业拓展,政治家哪怕旅行借助富豪朋友的别墅都可以是惊人丑闻。

但同时,正是“批判性公民”的警觉,在推动政府完善公共服务。正是民众对政府的不信任,在把这个政府改造得越来越值得信任。这也是为什么在民主国家,民众对政治机构的不信任虽然日渐加深,但这些国家民主制度的质量——无论用联合国人类发展指数来衡量,还是清廉腐败指数,甚至经济绩效来衡量——都稳居前列。换句话说,民众对政府一定的不信任恰恰成了政治健康的表现。

不幸的当然是奥巴马们。他们每天被群众雪亮的目光翻来覆去地烧烤,做错一件事就随时可能把做对的九十九件事给一笔勾销。但“试图享受自由的人,必须承受肩负自由的疲惫”。如果权力的本意是责任,那么用他们的战战兢兢来换取制度的健康,这买卖其实还是划算。当然,如果权力的本意是当官,是吃住可以报销,出门前呼后拥,那么批判型公民确实招人讨厌。我不知道与“批判性公民”相对的叫什么,也许可以叫做“给力型公民”。他们永远心怀感恩面带微笑,有人喊“狼来了”,他们心怀感恩面带微笑。面对一地的羊骨头,他们还是心怀感恩面带微笑。也是,他们说,现代社会的一切问题其实都只是“心态”问题。

清华博士生巧用“身份”的公开信

(搜狐评论特约稿)

清华大学的法学博士生王进文,因其潍坊老家的房子被当地政府违法强拆,求告无门的情况下,写了一封洋洋数千言的公开信致该市市长许立全。该信有理有据,逻辑严密,层次分明,措辞讲究。确是一篇情、理、法都兼顾的好文。近日媒体报道,此公开信得到潍坊市政府的重视,潍坊市潍城区委副书记王兆辉到京与王进文沟通,争取妥善处理此事。据王进文本人透露,有当地政府人士愿补偿巨款平息此事。

这个结果对王进文本人及其家庭来说,是相当理想的。于是乎有人感叹,不是每个被强拆的家庭都有清华的博士生。王进文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也承认自己不得已“绑架”了清华和法律。

从王进文在公开信获得理想回应后所说的这番话来看,应当说,多年来研习法学的王进文头脑是清醒的,他认识到这并非法律的胜利。“法律”只是他在公开信中质疑地方政府违法行为的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地方政府能在那么多被拆迁的居民之投诉、控告中,独独重视王进文的公开信,显然不是因为执政的理念发生了巨大提升,认识到应该遵守法律了------若这样,则应该是对所有人与事一律平等,皆应依法行政。而是地方政府负责人在针对公开信引发的舆论风暴后,充分进行了风险评估和利弊考量,决定在金钱补偿上作出让步,从而平息风波,避免更大的风险。

这件事的解决,是典型的“中国式”方式。地方政府和官员所在乎的并不是道义上和法律上是否站得住脚,而在乎自己的利益得失。而对王进文来说,显然他也深谙国情,知道单纯凭法律-----比如和地方政府打官司是难以维护自己合法权益的,只能巧用自己是“清华大学法学博士生”这一身份。

英国法律史大家梅因说过:“可以说,所有进步社会的运动,到此处为止,是一个‘从身份到契约’运动。”所谓“契约社会”,就是法治社会,人与人之间,人与政府之间,凭订立的契约如法律来调整关系,在契约面前人人平等,与身份无关。所有的国家和民族都曾有过“身份社会”的阶段,因“身份”的差异不同的人则有不同的权利与义务。而“身份差异”在中国社会格外突出且历史悠久。儒家强调用“长幼尊卑”的差序格局来调整社会关系,就是维护一种“身份社会”的秩序。因此在中国几千年来,“身份”实在太重要了。寒窗苦读的农家子弟,一旦考中进士,就是“释褐”“通籍”了,不再穿“民”的服装,而具有了“官籍”,一夜之间身价百倍。“生员”是科举时代最低的“功名”,但一旦有了“生员”的身份,赴官衙见县令可以不跪,犯法以后官家要禀报学台衙门褫夺其身份才能用刑。地方官到一个某地赴任后,对当地的举人、秀才客客气气,除了自己是“科举共同体”一员这种素朴的情感外,更重要的是他认识到身份不同的背后,其整合社会资源的能力是有差异的。比如一个普普通通的秀才,比可以破家的县令弱势得多。但他读过书,通圣贤经典和朝廷律法,可以以此为武器和官家交涉。而且更能使地方官忌惮的是,也许他有朋友、同窗中了进士,在朝为官,他可以在县令管辖不到的地方寻求力量。------超过地方官控制能力的外部因素,可能给地方官带来极大的风险。

王进文的公开信能让家乡的地方官如此重视,亦是这个道理。他比古代的“生员”更为有利的是,还可以利用网络这种现代通讯、传播技术,使“身份”的影响力最大限度地发挥。“清华大学法学博士生”的家被“强拆”,在强拆事件不断的当下,更具有讽刺意义,更吸引眼球。就如复旦大学博士生的父亲在强拆中被打死一样,众多媒体会予以关注并广为报道,从而对地方政府形成相当的舆论压力。而地方政府对这件事也许还有两重考虑。一是要尽快从舆论漩涡中脱身,谁也不愿意成为接连不断的强拆新闻中的新热点。二是公开信的作者是清华大学的博士生,虽现在尚是无权无势的书生,可很难说其背后没有当地政府无法掌控的社会资源做奥援。诚如《蜗居》中的宋秘书所言,能用钱摆平的事就不是难事。用有限的钱买稳定,所买的服务其实就是最大限度减低当地众多官员“官位”风险。

在今日中国里,对王进文巧用“身份”来维护自己的利益,我想多数人能充分理解。其实最近两个知名的“官二代”,即说出“我爸是李刚”的李启铭和被同学举报而老家警方为其排忧解难跨省抓捕举报者的马晶晶。他俩其实也是典型地利用“身份”。李启铭撞死人后想到的不是请律师来为自己辩护,减轻罪责,而是想到用父亲的名号来威慑;同样,马晶晶完全可以去法院对举报人提起民事诉讼,但其官二代的身份,遂使举报人因言得咎引起“跨省追捕”再在中国大地上演。

从这个角度来说,王进文和李启铭、马晶晶,对“身份社会”的认识都是很精准的。其实,不独三位受过高等教育的80后,今天中国一个70岁的老农也清楚这一点。

万金散尽不再来——近代中国企业家的境界

万金散尽不再来

——近代中国企业家的境界

傅国涌

【按:此文为《中国经营报》特约,11月29日发表时略有不同,题目被改成《前辈曾经的境界》。】

成就一个企业家的无非是聚财之道和散财之道,毫无疑问,在当代中国,世人更看重的是前者,而不是后者,然而一个企业家的境界在本质的意义上是由后者建造的,仅仅具备聚财之道,拥有富可敌国的财产,如果不会善用散财之道,那充其量也不过是个面面团富家翁,一个钟鸣鼎食之辈,遥想那些摆阔比富,整日沉醉在自己财富美梦中的成功者,时代的风一吹过来,他们的生命也就随风枯干,连姓名都很可能被湮没掉了,谁能守住那些在地上积攒起来的财宝?又有谁记得某某某在地上曾有过的万千荣华?

曾国藩的外孙、曾在上海工商界呼风唤雨的聂云台,拥有多家大企业,担任过显赫的上海总商会会长,晚年写下的《保富法》流行一时,并载入了现代中国思想史当中,他提醒世人,无论拥有多少财富,如果只懂得积聚,只知道传子传孙,罕有富过三代的,聂家也不例外。

也许我们今天只能看见,在西方世界,许多顶级的企业家,在自己生前就将掌握的巨额财富捐出来了,由此上溯到马克斯·韦伯在19世纪对新教伦理和资本主义精神中的经典阐述。我们明白,在他们那里有一个久远的直追终极关怀的传统,既源远流长,又具有超越性。由此,我们很容易为本民族的落伍找到堂皇的借口。其实,我们如果对近代以来的中国企业史有真正的了解,即会发现,在对近代企业有贡献、同时对财富极为贪婪的一代“官商”盛宣怀之后,晚清到民国,半个多世纪中,从张謇、荣家兄弟到范旭东、卢作孚,这两代企业家的身上,我们已看到他们建立起来的公益传统,企业家精神的传统,这个传统既扎根于长期儒家文化熏陶,从仁者爱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等传统中嫁接过来,带有中国大地的气息,同时又呼吸了外来文明的新空气,将他们作为企业家的作为融化到了现代化进程之中,可说是中西融合是产物。这个本土传统延续时间不久,达到的高度却是今天所难以企及的。究其原因,与那个大转型时代能支撑他们的制度空间有关,也与他们身上的文明教养、他们的人格底气有关,毕竟他们的人格在跌宕不定的那个时代中没有受到内在的深入骨髓的伤害,不仅他们,包括多数知识分子无论走什么道路的,他们都具备相当的人格的完整性,一句话,他们不仅是有根的,他们也开眼看到了更广阔的世界。这才可以理解,他们在短短半个世纪中,就能建立起这样的一个本土传统。

一代棉纱大王穆藕初留学美国,获得工科硕士归来,创办多家新式纱厂,引入超前的“科学管理法”,在沪上一夜成名,成为企业界的标杆式人物,他若只是靠着创业的成功,他在企业史上的那一页早就被翻过去了,他的企业鼎盛期不过短短八年,从1922年之后,他亲自经营的多数工厂几乎都失败了,论财富他在上海、在中国的企业家中压根不足道,但是他一生都享有盛誉,直到抗战时期,在重庆召开全国生产会议,他还担任秘书长,操办这一战时的盛会,凭借什么?对此,与会的“火柴大王”刘鸿生就不能理解,曾在背后对他的长子议论过。他凭的不是他身后那些过去的企业,更不是他的财富,此时他已是靠薪水生活,连自己在上海的别墅都卖出去了。他凭的是在他创业成功之初,即散尽万金、捐资助学的做派,靠的是他向社会奉献过程中呈现出的人格魅力,靠的是他对财富的真实理解,靠的是他对自己这个国度血肉相连的爱,这种爱与我们见惯的当代秀完全不同,那时从心里生发出来的,干净、纯粹、无杂质的。要说企业家的境界,这就是,这是大多数对财富太在意的人都不能做到的。

在准备《大商人》那本书时,我接触了大量与穆藕初有关的资料,我努力寻找他的缺点,努力寻找作为一个企业家的不足之处,最终没有找到。当时正好他的幼子来我家中,我希望他从儿子的角度谈谈父亲的缺点,他思想良久,只是说,当年在上海,父亲被人看作是“洋盘”,就是很容易哄到钱的。即使在他自己的企业失败之后,他还做了大量公益、慈善事业,利用他在企业界的人脉、声望,他帮助过许多优秀学子或到异国深造,或在国内继续学业,他做到的真是万金散尽不再来。他身后萧条,没有留下财产给子女。

1920年,当他决定捐出5万银元的巨款,成立一个“穆氏奖学贮金”,拜托蔡元培、胡适、蒋梦麟、陶孟和从北大毕业生中选出对学术社会确有贡献而有希望的,不必经过考试,去西方留学。作出这个决定的那天,他的两个儿子正在阳台上温习课文,他走过去,问他们兄弟:“我要以金钱助人出洋读书,你们意下如何?”17岁、14岁的儿子不知如何回答。他接着说:“你们将来自己会赚的”。他前后资助前往欧美留学的学子14人,在学术上几乎都有出色的表现。

罗家伦、段锡朋、周炳琳、康白情、汪敬熙、江绍原,这六个是北大学生,罗学成归来后担任清华大学、中央大学校长,段做过大学教授、教育次长等。汪曾任北大教授,中央研究院心理学研究所所长等。周先后任北大、清华教授,长期担任北大法学院院长,教育次长。康白情任中山大学等名校教授。江绍原长期任北大等校教授,是成就的民俗学家。张纯明成了政治学家,方显廷是那个时代与何廉、马寅初齐名的经济学家,程景康以发明真丝哔叽织造法而闻名纺织界,……他们都深深受惠于他,所以在抗战时期,他们集资设立了“穆藕初先生奖学基金”,物理学家杨振宁在西南联大求学时曾得过这个奖学金。

在助学之外,他参与创办了上海第一所职业学校、第一所商业实习学校,叶圣陶、夏丏尊、严谔声、黄炎培等名家指导作文的函授班“穆氏文社”,还有著名的位育小学和中学,惠及当代,至少有20多个中外著名大学的校长,如北大的陈佳洱、美国加州伯克莱分校的田长霖、复旦大学的王生洪、同济大学的吴启迪是从这里走出来的。

这样一个企业家,哪怕他手中没有企业之时,世人仍将他视为最好的企业家,给他足够的敬意。在那个时代,捐资助学、办教育乃企业界的常态,大大小小的企业家在手中有点积余之后首先想到的几乎都是教育。状元张謇在自己的家乡南通大办学校,从师范学校、小学、中学、幼稚园到职业学校、专科学校、聋哑学校,南通之所以成为中国的“模范县”,根基建立于这些学校之上。华侨企业家的陈嘉庚也好,无锡的平民子弟、钱庄学徒出身的荣氏兄弟也好,留日归来的“重化工之父”范旭东、小学毕业的“船王”卢作孚,他们的背景、学历各不相同,但他们对教育的热忱是一致的,没有办过的企业家或许也有,但确实很难找出。我们今天值得感叹的时,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穿越清朝、北洋政府、国民政府等历届不同的政权体系,这个空间没有被抹杀掉。

在中国企业家自身建造的公益传统中,我们可以看见,他们已超越了农业文明时代对一般是造桥修路、济贫扶困的低水平诉求,从张謇开始,起点就很高,他们把自己办企业推动工业化的行为融会在带动整个社会发展、提升城市文明的现代进程中,融会到这个国家对民生的关怀之中。尽管他们也不断地修路造桥,比如荣德生在无锡一带立志修千座桥,完成了几百座。他们在天灾发生之后出面救助,但这不是主要的。由此,我们今天才可以看到南通、无锡、厦门、重庆北碚这些活的标本。号称“张南通”的张謇名副其实,他以大生纱厂为支点,以南通一隅为基地,从工业到教育,到图书馆、博物苑、体育场、气象台、公园、剧场、俱乐部、公路、海堤……把原本默默无闻的南通建成了近代化水准很高的城市。在他离世八十多年后,站在南通街头,我们呼吸到的空气里仍然带有张謇的气息,他走了,他又没有走,他的“村落主义”理想不是农业文明时代的一曲挽歌,而是工商业文明曙光初露之际,这位亦儒亦商的企业家为中国立下的规范,是现代化进程中一个不能被遗忘的典型。

他对当时、对后世的影响之大,更是不容忽略的。荣氏兄弟创业起点不高,无锡在很多地方都是效仿南通的,太湖边“梅园”的千树梅花曾吸引了一代作家郁达夫,他感慨于荣家将自己私家的园林免费向社会开放,连小商小贩自由进出都无人干涉。无锡的桥、公路,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荣家对教育的投入,还有大公图书馆……这一切都是“南通模式”在无锡的生长。卢作孚有幸在张謇生前见过一面,1926年当张謇谢世,也正是他创办民生公司时,他在北碚的社会建设,既是对张謇南通建设的刻意模仿,他所以被为“小张謇”,同时又带有自己的独特性,在“南通模式”之外创造出了新的“北碚模式”,与知识分子、社会教育家晏阳初、梁漱溟、陶行知们将立足点放在教育和农民上面不同,北碚是全方位的社会建设,既有教育、文化、电影院、报纸、图书馆和科研机构,又有工厂、煤矿、铁路等经济建设,更重要的是人的训练,而他所指向的目标是城镇化,依靠对人的教育、从人的现代化入手,他把盗匪出没的北碚建成了举世注目的文化城。抗战岁月,复旦大学等各种大学、文化机构纷纷搬来,冰心、老舍、梁实秋等作家在此落脚不是偶然的。晏阳初、梁漱溟、陶行知因国难这一特殊背景集中在北碚,未尝也不是为他们的同道所吸引。

在厦门,不仅有迄今骄傲地屹立在海边的厦门大学,还有整个“集美学村”,那些中学、专业院校,在海风中不断地重述陈嘉庚当年的事业,他的企业最终失败了,但他捐资、募集资本办学,将他的家乡集美、厦门的文明水准提供了一个层次的作为不会过去。世人纪住他,更多的不是因为他曾经的富有,而是他的献出。境界,在他身上也有很好的诠释。

只要厦门、南通、无锡、北碚还活在时光的洪流中,他们曾经的努力就不会白费。在这些城市之外,那几代企业家在办企业的同时,其实也带动了许多地方的城镇化,比如南通的唐闸镇,海门的三厂镇,启东的九隆镇,天津的工业城塘沽,与南京隔江相望的大厂区,都是企业史上铭记的地点。在上个世纪20年年代,一幅美国出版的世界地图上曾出现“唐闸”这个地点,这是中国企业家的骄傲。与大上海不同,这些地方没有租界,没有外国力量的介入,完全依靠本身的努力达到的。

一个人可以缔造一座城,一个人可以改变一个时代,这些故事背后有这样一条坚定的逻辑,这是中国企业家为自己建立的,这是那个时代留给我们的最宝贵的遗产。我在思考这个问题时,常常想,如果从企业家个人的角度切入,依赖什么力量,他们才没有被世俗的富贵、奢华所捆绑,他们甘心乐意、日复一日行在这些事业中。在上海街头,我们可以看到荣家的豪华别墅,在南通各处,我们也能看到张謇的多处别墅,但是,无论张謇、荣德生,更不要说陈嘉庚、穆藕初、范旭东这些人,天津东亚毛呢公司、“抵羊”毛线品牌的创造者宋棐卿,这位基督徒企业家,他一家子住的房子是租用的,当一位日本籍牧师得知此事,诚恳地向他下跪。

他们的日常生活都很简单,他们对精神享受的追求,之所以超过了对物质的所求,根本在于他们的文明素养达到的层次。那两代企业家中,如果说第一代张謇是有科举功名的状元,荣家读书不多,却也是有文化根基的商人,那么第二代几乎都受过新式教育,呼吸到新文明的空气,陈光甫、穆藕初、宋棐卿、范旭东都是留学归来,只读过小学的卢作孚也是现代文化装备起来的自学成功者,最后连英文阅读都没有问题。

我可以肯定地说,那两代为后世立规范、创造本土传统的企业家,都是具有知识分子气质的人,企业家阶层与知识分子阶层在那个时代毫无隔膜,所以穆藕初才可以放心交给蔡元培他们去选学生,胡适才被选为天津久大公司的董事长。法国学者白吉尔将1911年到1937年的中国称为“黄金时代”,她认为那个时代的银行家、实业家都是很有思想、才华的中国人,他们与五四一代知识分子是“一珠双璧”。

这一点,我们只要有机会翻开那些在企业史上代表过一个时代的老企业的内刊,就可以清楚地看见,天津“永久黄”团体创办的《海王》杂志,范旭东经常亲自撰稿,各个领域的学者专家也不时在这家刊物上发表有分量的文章。民生公司办的杂志叫《新世界》,关心的问题并不限于本公司,也不限于航运业。上海南京路上叱咤多年的永安公司,曾创办过一个综合性期刊《永安月刊》,坚持十多年从未脱期,内容不仅有关商业,还有大量都市言情小说,文史随笔,连诗人徐志摩的年谱都刊登在这里,编辑有号称“补白大王”的郑逸梅等人。第二代永安掌门人郭琳爽对这个刊物十分重视。还有陈光甫办的《旅行》杂志,印制精美,内容丰富。如今,这些杂志积满了岁月的尘垢,躺在不容易被人看到的图书馆角落里。如果有一天影印问世,不知今天的企业界会感到惊讶还是惭愧?

在这些企业刊物的后面,我看到的是一个个活的企业家,他们的文化积累,他们的文明气度,正是这些因素构成了那几代企业家境界的底色,支撑起了短暂却恒久的本土传统。

2010年11月23日杭州

扩大进口 抑制通胀

扩大进口 抑制通胀


  ——汇率与货币系列评论之二十七


  周其仁
  经济观察报 2010年12月6日星期一
  周其仁个人网站:http://www.zhouqiren.org/


  “通胀是一种货币现象”,这实在是一句老生常谈。追根寻底,时任美国海军天文台数学和天文学教授的纽康先生(SimonNewcomb),在1885年出版的《政治经济学原理》里写下的“交易方程(equationofexchange)”,就揭示了这个道理。后来,耶鲁大学的费雪教授(IrvingFisher)概括提炼的“货币数量论”,讲的就是若给定货币周转速度和商品为常量,物价总水平由货币数量决定。上世纪60年代以后,美欧高居不下的物价指数造就了货币主义经济学的英雄,弗里德曼坚持以货币数量解释物价高涨现象,让这一名言传遍天下。


  中国的读者理解这个命题没有多大困难。在字面上,中文的“通货膨胀”直指问题的根本——是“流通中的货币”太多,才造就了物价的普遍上涨。根据中文的通胀概念,货币超发的当时已造成了“通胀”,不需要等到看见物价上涨才大喊大叫的。喊叫也没什么用,因为那放出去的货币购买力,总要把商品追到了手里才算消停。困难的是,何谓货币超发见仁见智,非到众怒难犯的境地,人们的认识不容易“统一”。这是处理通胀问题常常滞后的原因。


  虽然货币超发是所有物价高涨的共同原因,但货币超发的成因却各不相同。从中国经验看,如本专栏讨论过的,1995年应该被看作是一道分水岭。在那之前,财政缺口由人民银行透支,构成所谓主动超发的类别。90年代早期,在承受了又一波高通胀之苦后,中国痛定思痛,由全国人大通过人民银行法,定下了央行再不得对财政透支的法则,在制度层面终止了货币的主动超发。1995年以后,加入了世贸协定的中国经济开创了史无前例的开放局面,也带来“被动超发货币”的新问题。日益庞大的贸易顺差、外国对华直接投资以及怎么摸着也不热的“热钱”,一起汇成进入中国的外汇洪流。在人民币稳定汇率目标的硬约束下,央行不得不动用基础货币大手购汇,一方面形成巨量国家外汇储备,另一方面就对内转成越来越多的广义货币存量。


  看在货币数量论者的眼里,超发货币打下的地基既宽又深,物价大厦一个个冒尖就不足为奇了。比较“反常的”,倒是除了个别年份,中国的消费者物价指数并没有表现出特别恶性的状态。这又是为什么?容易想到的答案,是政府顾及民生,一旦物价异动,就出手直接管制物价,不准物价上涨。但是实际的观察是,偌大一个市场经济,持续而普遍的物价管制从来就不可能有效。风口浪尖时的“金牌十二道”,常常过不了多久就不了了之。真正起作用的,恐怕还是货币数量公式里的那个“Q”,即商品数量。物价都变了,商品供给量怎么可能不变?!菜价涨刺激供菜,房价涨刺激供房,古董价涨刺激古董供应的增加——当然包括假的。作为一个转型经济,中国尚没有投放到市场里来的资源有的是,市场形势危急,加大投放就是了。这就是本专栏讲过的“水多了加面”:1990年代以后,国有土地拍卖、城镇居民房改、农民工大规模离乡进城,加上土地转包和山林权转让,多少资产投入,把那被动超发的货币“积极平衡”了不少。


  这样来理解,通胀就不单只是一个货币现象,而且也是商品——或广义的资源——能不能对价格变化作出灵敏反应的制度性现象。货币超过经济需要幅度的超发,固然构成物价总水平上涨的基础,但终究还要受到潜在的商品和资源对物价作出反应的能力的平衡。读者检查一下这个命题的逻辑吧:货币多、物价涨,要是紧接着有更多的资源应市,价格是不是可以趋于平缓?反过来,货币多、物价涨,要是潜在的资源被关起来不许应市,那价格是不是趋向涨了还涨?


  以近期菜价为例,民怨沸腾之际政府出手限价是标准动作,但从效果看,如果压价连带压制了供给那可是愚蠢之举。我比较欣赏的干预措施,是发改委下令全国运菜车辆过高速公路——有的地方连一般公路也算上——一律免收过路费。此绿色通道政策有刺激供菜之效:菜价上扬本来刺激生产,但也可能激发多放几天再卖更好价钱的念头。限期之内免过路费的办法一来,菜贩的算盘变了,因为公路运费不是个小数,抓紧机会享受优惠,不要过期作废!当然,更周全的是政府要给提供免费的高速公路补价,免得公路的供给受影响。


  这说明,物价上冲时段的商品供应量不是不变的,而是可变的。很明显,变多了有助于抑通胀,变少了就是火上浇油。所以,在抑通胀的各项措施中,要特别注意刺激商品的供应量,决不能压制商品的供应。这里顺便也对喜欢“举国体制”的朋友提一句:政府之举既可造福,也可为祸,端看举的是不是个地方。举对了,四两或可拨千斤;举错了,面子里子丢个干干净净。


  不妨修订一下,叫“货币-商品数量论”吧。没有任何原创新意,就是根据多少次通胀的经验,看到关键时刻商品供应量变化对物价形势变化的重要意义。商品(资源)量的变化,无论长期短期,总与政策、制度状况息息相关。


  也正是这点心得,让我对上期本栏讲述的海外代购、境外直购,有非常正面的评价。本来,出口导向带来的国际收支不平衡,不但对外“失衡”,而且对内也失衡 (见2010年8月23日第43版本系列评论之十七)。根本解决之道,不是人为压缩中国的出口,而是主动扩大进口,在更充分发挥自己与贸易伙伴比较优势的基础上,达成国际收支的基本平衡。


  那么,是什么力量影响了中国进口的扩大?讲起来因素颇多,我们以后还要讨论。其中比较根本的,我认为还是人民币汇率的形成机制。因为从进口的角度看问题,人民币汇率的水平决定着中国人花美元买国外商品劳务——进口——的机会成本。以2005年前的汇率为例,中国人每花1美元,就要放弃人民币8.26元。放弃者,成本也。2005年7月后人民币对美元升值20%以上,就是国人花美元购洋货的成本降低了20%。经济逻辑说,成本降低、需求量上升。这样推理,人民币汇率升值定有扩大进口之效。


  果不其然,人民币汇率一升再升(今年6月19日)之际,国人的海外代购、境外直购就流行了起来。除了国内外部分商品的相对价格变得利于国人购买外国货之外——这是汇率升值的直接后果——进口税费的设置和服务是否便利,对进口流量有非常灵敏的影响。无数普通网商在关税未加注意时就率先自发行动,才显示了新潮流的重要含义:对外有助于平息贸易保护主义,对内增加商品和劳务的供给,有助于抑制通胀。从这个角度看,对海外代购、直购严格税收的做法虽出于维系不同贸易通道之间的税负公平,但更为可取的做法,却是审时度势,适度平减入口税费和进一步提供进口服务便利。毕竟,每增加一块钱国外商品的进口,就是为平息国内通胀压力增添了一份积极力量。

非洲人和中国人的相互错觉

作者:闾丘露薇 | 评论(3) | 标签:非洲, 中国, 中国人, 富裕, 人均收入, 形象

国际先驱导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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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朋友讲了这样一件事情,他在肯尼亚工作,他所在的公司聘请的一名当地雇员,生活在内罗毕的贫民窟内。每天他总是走路上班,为了节省交通费,他每天都随身带着一套衣服,到了办公室之后,就会把自己打扮的整整齐齐,非常体面。而如果要去政府部门,或者非常正规的场合,他一定会戴上领带,甚至穿上西装。朋友说,他观察了一下,这并不是个案,如果看看街头穿着校服的学生,个个的仪容都非常整洁,尽管他们当中不少人,来自居住条件非常糟糕的贫民窟。

非洲国家去了多了,开始慢慢发现,原来自己对于非洲带有太多的偏见,关于那些国家,还有那些国家中的人们。了解非洲其实有点象外国人了解中国,就好像很多人对中国的印象停留在上海北京这些气派现代的大城市身上,总是无法理解中国政府强调的中国还是一个发展中国家,还有一点五亿生活在贫困线下的人民那样,如果正好去的是那些政局混乱,经济停滞不前的非洲国家,那也真的没有办法想象,原来非洲有不少国家,人均GDP远远要比中国要高。

同样的,如果到这些人均GDP高出中国的非洲国家走走的话,如果只看城市的规模,或者是看到位于市中心的那些贫民窟,还有流浪汉的时候,真的无法想像说,如果按照人均来算,居然这些国家的民众要比中国人来得富裕。不过有中国的学者在今年的一份调查报告中就指出,根据他的统计,非洲有三十二个国家的最低工资水平比中国要高。

不过对于中国人的印象,去过的那些非洲国家,遇到的当地人,倒是相当的统一,那就是人多,钱多。之所以这样,是因为越来越多的中国公司承包非洲国家的基建项目,而他们通常不会聘请当地人,为了保证工期,以及降低工资成本,基本上都是使用国内的工程队,所以不单单到处可以看到中国公司的标志和招牌,也看到工地内成群结队的中国工人。我从香港飞南非,飞机上超过一半是中国乘客,他们在约翰内斯堡再转飞其他的非洲国家,这些人里面,除了建筑工人,还有不少自己到非洲做生意的,所以不管是南非的约翰内斯堡,还是在博茨瓦纳这个人口不到二百万的小国家,都可以看到颇具规模的中国小商品批发市场。

而钱多的概念往往就是来自于这些在小商品市场经营的中国人,因为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有相同的习惯,就是不愿意把营业收入的现金存入银行,除了语言不通,怕麻烦的原因,还有就是逃税,于是这些人往往成为被抢劫的对象,圣诞节临近,就连当地的中国使馆也要提醒这些中国人,一定要小心。我还记得十年前到南非的时候,当地华人已经提醒我们,因为当地一些富有的中国人比较的招摇,导致当地人认为,中国人都很有钱。

中国人当然不是都很有钱,就好像中国不都是上海北京,也好像非洲不都是遭受饥饿问题的埃塞俄比亚。甚至在不少的非洲国家,国民的法律意识也好,个人教养程度也好,高于中国的平均水平,这也就是为何中国的一些投资者,在当地会遭遇到一些法律纠纷,以及维权问题,而一些中国人的行为,也颇受诟病。

相比之下,中国在非洲的投资还有援助,更多的还是政府行为,和一些欧美国家相比,中国的口碑在于,投资还有援助没有附加条件,但是同样也存在问题,比如这些投资如何能够增加当地的就业机会,而对于在非洲的中国人来说,如果真的想在这些地方留下来,那还真需要为改变华人社区的形象,做点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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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中国青年报:冰点特稿:人民会用脚投票

    冰点特稿第778期 本报记者 林天宏


    陈秉安

    从陈秉安家位于14楼的阳台望去,可以清晰地看到深圳蛇口的深港西部大桥。这座由深港两地合作兴建、于2007年投入使用的白色大桥,是连接深圳与香港的重要通道,在大多数时间里,桥上车流滚滚,一片繁忙景象。 但在碧水白桥背后,却有着一段几乎被人遗忘的惨痛历史——上世纪50年代至80年代,有将近100万名内地居民,由深圳越境逃往香港。这被研究者认为是冷战时期历时最长、人数最多的群体性逃亡事件,史称“大逃港”。深港西部大桥所在的深圳湾,便是当年逃港者的一条主要路线。

    为了弄清这段历史,陈秉安前后用了22年时间,采访了百余名相关人物,收集了大量资料。今年10月,其长篇报告文学《大逃港》公开出版。


    在一些历史研究者看来,深圳特区成立30周年之际,这部30多万字作品的问世,有着极为重要的象征意义。因为,“这段此起彼伏规模宏大的逃港风潮,为中国改革开放最为重要的决策之一——深圳经济特区的设立,做了一个深刻而令人心酸的铺垫”。


    也正因为此,每当有记者来访,陈秉安都会不断重复深圳宝安的一个农民对他说过的一句话:“‘改革开放’这4个字,你们是用笔写的,我们,是用血写的!”


    请你把我的故事写下来,告诉所有人,在这块土地上,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


    后来发生的所有故事,都要从一家酒店的开业庆典说起。


    1987年,深圳市罗湖区的一家港资大酒店开业,其总经理邀请深圳特区报派记者出席。这个任务落到了刚刚到报社工作的陈秉安身上。


    庆典的开头很寻常,可到了主人致辞的时候,情况却起了变化。台上的总经理,在念了一半欢迎词后,居然捧着演讲稿嚎啕大哭起来。


    台下一片寂静,人们都望着这个失态的总经理。他稍微冷静了一下,突然用脚蹬了蹬铺着崭新红地毯的地面,哽咽着说:“我的父亲……20多年前,就在我现在站的这个位置,他背着我,已经快到河边了,一颗子弹打来……”


    “不瞒大家。”他擦去眼泪,说道,“正是为了他当年对我的期望,要活得有出息,我才把酒店开在了这个地方。”


    就像台下的许多人一样,刚刚辞去湖南老家的工作,孤身来深圳“闯天下”的陈秉安,并不清楚在这片土地上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他赶紧询问一个在场的当地居民,才得知,“原来这个老板,是逃港过去的呀”。


    “逃港?什么是逃港?”他开始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在这个总经理的身上,在这座看起来热火朝天的城市背后,似乎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故事。


    不久之后,类似的事情又一次发生。


    陈秉安去一家港资工厂采访,邱姓厂主在接受完采访后,突然把他拉到了一个无人之处,问道:“有一段发生在我身上的历史,你敢写吗?敢的话,请你跟我来。”


    好奇的陈秉安,坐上了这个厂主的汽车。公路崎岖蜿蜒,进入深圳东部的闸门山。两人在一处河岸边下了车,河对岸便是香港。厂主指着对面的一处小树林说:“请你仔细看。”


    陈秉安顺着对方指的方向望去,在小树林的边上,有一丘小小的坟墓。


    “那是我的哥哥。”这个厂主的眼睛里,突然蒙上了一层白花花的东西。


    在随后的聊天儿中,陈秉安才知道,20多年前,邱姓厂主和哥哥一起从这个地方逃往香港,途中遭遇边防部队的追捕,哥哥背上中枪,他眼睁睁地看着哥哥倒在河里,却没有一点办法。


    后来,他在香港打拼出了一番事业,还把厂子设到了深圳。在来内地之前,他在河的那边堆了一座空坟,立了一块墓碑。


    “请你把我的故事写下来,告诉所有人,在这块土地上,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这对我个人,对我们的国家,对我们的民族,都是一笔财富。”他这么恳求陈记者。


    从那一刻起,陈秉安突然意识到一种使命感,“就如同已经被掩埋了许多年的宝藏,突然无意中露出了一丝缝隙”。


    他开始寻访这段此前少有人知的历史。工作一有空隙,他便奔波于宝安县农村的山中小径、旧村瓦舍,采访那些逃港的亲历者,听他们倾诉当年藏在心底的种种怨气,以及对香港天堂般的幻想。


    11月初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62岁的陈秉安坐在家中书房的椅子上。当年风华正茂的记者,如今已是两鬓花白的老人。在他身旁,有几个装得满满的编织袋,里面都是这些年来的采访笔记。


    “如果我不写下它,历史,或许将留下一页空白。”他缓缓说道,“能给那些葬身在大海高山间的穷困的偷渡者和他们的亲人以一点慰藉,是我最大的心愿。”


    偷渡者下水后,一边游一边背诵毛主席语录给自己打气


    这是一部跨度达30年的惊心动魄的逃亡史。


    在当时的深圳,曾经流传着这样一首民谣:“宝安只有三件宝,苍蝇、蚊子、沙井蚝。十屋九空逃香港,家里只剩老和小。”


    在民谣背后,则是一组惊人的数字。根据陈秉安掌握的资料,在目前可以查阅到的文件里,从1955年开始出现逃港现象起,深圳历史上总共出现过4次大规模的逃港潮,分别是1957年、1962年、1972年和1979年,共计56万人(次);参与者来自广东、湖南、湖北、江西、广西等全国12个省、62个市(县)。


    逃港者多为农民,也包括部分城市居民、学生、知识青年、工人,甚至军人。从政治成分看,普通群众居多,也有共青团员、共产党员,甚至中共干部。有一份来自深圳市的数据表明,至1978年,全市干部中参与逃港者共有557人,逃出183人;市直机关有40名副科级以上干部外逃。


    逃港的方式,可分走路、泅渡、坐船3种。按路线,则有东线、中线、西线之别。泅渡通常是首选。偷渡者往往会选择西线,即从蛇口、红树林一带出发,游过深圳湾,顺利的话,大约一个多小时就能游到香港新界西北部的元朗。


    广东人把这种水路偷渡称为“督卒”,借用象棋术语,取其“有去无回”之义。在许多当地人的记忆中,一到夏天,水库和河里便人满为患。不少孩童从小就被家人灌输,“好好练游泳,日后去香港”。


    偷渡者通常都带有汽车轮胎或者救生圈、泡沫塑料等救生工具,还有人将多个避孕套吹起来挂在脖子上。有些偷渡者下水后,还一边游一边背诵毛主席语录给自己打气:“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当时,上述物件都属于严格控制使用的物品。到后来,就连乒乓球都成了其中之一。因为边防部队发现,甚至有人将数百个乒乓球串在一起,作为救生工具。


    泅渡毕竟是年轻人所为。中老年人和儿童妇女通常选择陆上偷渡,从深圳梧桐山、沙头角一代,翻越边防铁丝网,粤语中戏称为“扑网”。为了躲避警犬,一些逃港者临行前会到动物园收买饲养员,找一些老虎的粪便,一边走一边撒,警犬闻了粪便的气味,便不敢追踪。


    当时对偷渡者的打击是异常严厉的。凡不经合法手续前往香港者,都被视为“叛国投敌”,抓到就处以收容。而边防部队对于偷渡者是最大的障碍。在上世纪60年代之前,边防战士遇到不听命令的偷渡者可以随时开枪,许多偷渡者被打死在滩涂上和山里。此后,由于上级的严令,开枪的现象才逐渐消失。


    这种风险极大的逃港风潮,还催生了一个新职业——“拉尸行”。在鼎盛时期,深圳活跃着200多个“拉尸佬”。上世纪70年代末,深圳蛇口海上派出所曾经规定,“拉尸佬”每埋好一具偷渡客尸体,就可以凭证明到蛇口公社领取劳务费15元。


    陈秉安曾采访过一个当年的“拉尸佬”。这个老人告诉他,最多的一天,自己从公社领到了750元,而在他埋葬的50具尸体中,有4个是他的亲人。


    在某些地方,甚至出现了强行冲关的情况。


    据宝安县委《关于制止群众流港工作的情况汇报》等文件记录,1962年,广东出现严重饥荒,大量居民逃往香港。在宝安县由东至西百余里长的公路上,外流群众成群结队,扶老携幼,如“大军南下,来势汹汹”。


    这些偷渡者成群结队,每人持一根4尺多长的木棒。带头的偷渡者公开说:“谁阻挠我们,我们就用木棍和他们搏斗,冲过去,就算开枪也不后退!”


    由于大量外逃,深圳许多村庄都“十室九空”。1971年,宝安县公安局给上级的《年终汇报提纲》里写道,大望前、马料河、恩上、牛颈窝、鹿嘴、大水坑等许多村庄都变成了“无人村”,有个村子逃得只剩下一个瘸子。为了收容抓到的偷渡者,当地政府新建了百余个收容所,但常常人满为患。


    在那个年代,偷渡是公开的秘密。哪家有人偷渡成功,家人不仅不避嫌,反而会在外人面前炫耀,更有好事之徒会大摆筵席,大放鞭炮,以示庆祝。


    广州番禺的沙湾大队,还出现了以生产队长为首、党支部书记和治保主任全部参与的偷渡事件。他们外逃之时,甚至还有数十名村民到海边为其饯行。惠阳澳头公社的新村渔业大队,一共才560多人,短短几个月就有112人偷渡成功。大队党支部的6名支部委员,除一名妇女委员外,其余5名都偷渡去了香港。


    陈秉安曾遇到过一个逃港者中的传奇人物,这个人先后偷渡了12次都被抓住,创下了一个记录。到第13次,边防战士看了他都脸熟,实在不好意思再抓了,他才成功地逃到了香港。


    殊死争夺的阵地、社会主义教育堡垒、反偷渡的“红旗村”,结果逃掉了一大半


    为什么要逃港?这个问题,陈秉安曾经问过很多人,得到的答案也各式各样。


    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贫穷和饥荒。


    1957年,农村集体化进一步升级。宝安县委通过《关于限制农村资本主义发展的几项规定》,限制社员自留地和副业收入,副业收入不能超过全家全年总收入的30%;社外农民不准开荒,不准弃农经商,“以彻底堵塞资本主义漏洞”;“男全劳动力”一年要完成260个工作日;农民家中如果有金银首饰,都要报告政府,然后收为国有。


    到了1959年,广东出现了严重的饥荒。一份资料显示,当年全省的粮食总产量只有177.58亿斤,比1958年减产15.71%。1960年仍然是一个减产之年,农民实际比常年少收了61.25亿斤粮食,这相当于他们8个月的口粮。


    一个逃港者告诉陈秉安,那个时候,伙食里基本看不到肉和油,就连青菜都很罕见。为了缓解饥饿,他曾经吃过蕉渣、禾秆、木瓜皮、番薯藤,甚至一度还吃过观音土。


    当时,宝安一个农民一天的平均收入,大约在7角钱左右,而香港农民一天的收入,平均为70港币,两者间悬殊近100倍。当地流传的民谣唱道:“辛辛苦苦干一年,不如对面8分钱”(指寄信到香港叫亲属汇款回来)。


    政治上的迫害,也是逃港的主要原因之一。


    著名音乐家马思聪是最为典型的代表。1966年“文革”开始后,时任中央音乐学院院长的马思聪饱受凌辱。1967年,他借一次到深圳演出的机会,铤而走险,乘船逃往香港。他抵达香港的第二天,全港的报纸与电台都报道了这一消息,从而掀起了一场以知识分子和知青为主体、长达10年的逃港浪潮。


    陈秉安曾经采访过一个民兵队长,他逃港的原因,今天听起来匪夷所思。


    这个民兵队长在山里发现了一个从台湾飘来的气球,气球下方的篮子里,有许多食品和一件白背心。在两岸处于敌对状态的那个年代,广东一带经常发现这样的气球。这个知青把食品上交,但实在舍不得那件白背心,就偷偷留了下来。


    几天后,他穿着白背心参加了一场篮球赛。围观的人们发现,这件白背心在被汗水浸湿之后,背上出现了“反攻大陆”的字样。结果,这个原本“根正苗红”的农民,被打成了“美蒋特务”,受到严酷的迫害,不得不逃往香港。


    为了应付日益严峻的逃港浪潮,当地政府还曾想过这样一个办法。在逃往香港的梧桐山上,有一个叫做西坑的村子,宝安县决心在这里“展开一场殊死的争夺”,把西坑村建设成“反偷渡的红旗村”。


    村里掀起了一场学习毛主席著作的高潮。村前村后的墙壁上,刷满了大标语:“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奋勇前进!”田头的井水边,也插上了“抓革命、促生产”的语录牌。一到天黑,就组织村民唱歌,曲目多是《大海航行靠舵手》、《毛主席的书我最爱读》等。


    一时间,西坑村成了宝安全县乃至广东全省鼎鼎有名的“红旗”。每天来这里参观学习的人络绎不绝,在村外的荒山上踩出了一条小路。


    但没多久,这个精心构筑的“社会主义教育堡垒”也倒掉了。1973年,西坑村的大部分青壮年,包括当年反外逃的积极分子、民兵干部都逃到了香港,有个组留下的最大的“男人”,是一个8岁的男孩。


    一个逃到香港的农妇甚至留下了这样一句话:“我死后,连骨灰都不要吹回这边来!”


    真正的香港奇迹,是我们这些冒死上了梁山的人,用血和眼泪创造出来的


    对待逃港者,港英当局的态度也经历了几个阶段。


    一开始,香港政府虽然不承认逃港者的“居民”身份,但对这些偷渡者其实并不拒绝。逃港者们开始在街角、空地处用木板钉出板屋,有些也到大楼天台上搭建,这也形成了一个后来香港报刊常用的名词:“天台木屋”。


    逃港者们从事较多的工作,是最为初级的家庭作坊式的手工业——粘纸盒、缝袜子、勾纱等。因为他们工作卖力,要求又低,正好为经济开始腾飞的香港提供了大量廉价劳动力。


    到了上世纪60年代,由于逃港者的数量越来越多,港英当局的态度发生了转变,开始实施“即捕即遣”的政策。但由于香港市民与逃港者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许多逃港者都是香港市民的亲属、朋友或者同乡,这样的政策遭到了普遍的反对。


    在陈秉安搜集到的许多香港报纸里,都记载了这样一件事情。


    1962年5月,有3万多名逃港者聚集在香港市区附近的一座名为华山的小山上。据香港媒体的统计,平均一个逃港者,能与10名香港的亲人、同乡、同学、朋友发生联系,这等于牵动着30万香港市民的心——在香港当时的300万人口中,平均每10个人里就有一个人要为华山山头的情况担心。


    港府调集了数千名军警,开始大规模的驱赶与抓捕。与此同时,先后有十余万名香港市民,带着食品和饮水赶到华山,保护这些逃港者。根据事后的统计,大约有一半的逃港者,在市民们的掩护下逃入市区。


    许多香港警察也不忍心抓捕这些人,甚至有警察不听命令,同逃港者拥抱在一起流泪。


    最后,在“不行动者作抗命论”的指令下,警察才终于开始执行命令,将这些逃港者强行拖到山下早已准备好的数百辆汽车上,准备第二天遣送回内地。


    当晚,香港几乎所有的娱乐场所都自动熄灯闭门,以示抗议。几乎所有的媒体都停止了娱乐节目,许多电台开始现场直播华山的状况。


    第二天,当数百辆汽车排成长龙,缓缓向内地方向开去时,一个令人目瞪口呆的场景出现了。


    数百名香港市民突然跳到马路当中,躺在地上,挡住了汽车。人群里爆发出吼声:“快跳车啊!”据事后统计,又有近千名逃港者,在周围香港市民的掩护下逃离了现场。


    在陈秉安采访的数十名后来在香港事业有成的逃港者里,几乎每个人都经历过类似的艰难时刻。他们从社会最底层做起,受尽白眼,艰苦奋斗,不仅慢慢融入了主流社会,而且创造了许多“财富神话”。


    曾有人做过统计,在上世纪末香港排名前100位的富豪中,有40多人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逃港者。其中就有金利来集团董事局主席曾宪梓、壹传媒集团主席黎智英、“期货教父”刘梦熊等人。不仅如此,著名作家倪匡、“乐坛教父”罗文、“金牌编剧”梁立人等香港文化精英,也都曾是逃港者中的一员。


    在这些人中,陈秉安印象最为深刻的,是一个叫叶小明的企业家的故事。


    叶小明是1962年逃到香港的,当时他还只有11岁。5月的一个深夜,母亲背着他,随着逃港的人群,扒开铁丝网,由沙头角向香港新界方向逃去。


    但当晚深圳突降暴雨,数千名逃港者身处的山间,正是山洪下泄的必经之路,在狂流急浪之中,仅有200余人侥幸脱险,其余尽为洪水吞噬。


    叶的母亲便是遇难者中的一个。在被洪水包围的时候,这对母子发现了一棵大树,母亲先把儿子推到了树上,然后再往树上爬。由于树上的人太多,有人担心树干断掉,便在这个女人的肩上蹬了一脚,她摔进了洪流中。


    两天之后,水退了。侥幸逃生的儿子又回到这里,寻找自己的母亲。在离那棵大树一里多远的地方,他找到了母亲的遗体。她被卡在两棵小树之间,手指紧紧地抠住一截树干,树干上都被抠出了一个小洞。


    儿子含泪掩埋了母亲,然后朝香港走去。他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叶争气,“发誓在香港干出一番事业来,一定要对得起死去的母亲”。他从底层做起,奋斗了数十年,如今已经是大型物业公司的老总,行业内数一数二的人物。


    “我们不是总在讨论香港六七十年代的经济奇迹吗?你听那些专家分析这个指标、那个政策,他们懂得香港吗?他们懂得什么是真正的香港人吗?”在采访中,叶小明流着眼泪,这样告诉陈秉安,“我告诉你,真正的香港奇迹,是我们这些人,是我们这些冒死上了梁山的人,用血、用眼泪创造出来的!”


    说得再多都是没用的,把生活水平搞上去才是唯一的办法,不然人民只会用脚投票


    应该拿逃港者怎么办?这成为摆在中国领导人面前的一个难题。


    1962年,人民日报的一个记者受上级委派,来到深圳。他想搞清楚,这儿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个当时负责接待这个记者的当地官员向陈秉安回忆,他为这个记者办理了一张过境耕作证,派一位会粤语的公安科长陪同,随着逃港的群众,前往香港九龙。


    当时,内地对香港进行丑化宣传。官方发过一份文件,叫《人间地狱——香港》,其中是这样描述的:


    一、香港是世界上最荒淫的城市二、香港黑社会横行三、香港是最大的制毒贩毒基地四、香港自杀者是世界上有数的……


    但这个记者在香港看到的,并非如此。他和逃港者聊天,对方哭着说:“我们也是党员啊,对不起党,对不起祖国,给社会主义丢了人,可我们实在没办法啊!”


    他第一次弄明白了,香港人并非像宣传的那样,“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他们的生活,比内地高出了许多。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正是香港经济高速发展的时代,在内地还吃不饱饭的时候,香港居民已经用上了电视机、洗衣机。


    回到深圳后,这个记者有一个多星期的时间闭门不出。他先后写了4篇内参,把自己看到和认识到的情况向中央报告,希望执政者能从大逃亡中“吸取教训,反思历史,调整政策”。


    半年以后,原本铁板一块的政策,开始有所松动。据说,有国家领导人指示,对逃港者放宽不究,并且禁止边防部队向逃港者开枪。与此同时,内地开始通过香港购买粮食,饥荒有了一定程度的缓解。


    但这样的政策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在此后的十余年里,依然发生了多次大规模的逃港浪潮,各级政府对此似乎也束手无策。


    1978年,习仲勋主政广东后,经过大量的走访,亲身感受到了当地居民对提高生活水平的渴望。他意识到,光靠严防死守不可能有效地遏制偷渡,必须另辟蹊径。


    随后,广东省委主要负责人向中央提出了在深圳设立经济特区的想法。很快,他们便迎来了复出不久的邓小平。


    据说,在他们忐忑不安地汇报了逃港情况后,邓小平却出奇地沉默。他连吸了几根烟,平静地对大家说:“这是我们的政策有问题。逃港,主要是生活不好,差距太大,生产生活搞好了,才可以解决逃港问题。”


    1980年8月26日,在逃港的桥头堡深圳,率先成立了中国第一个经济特区。负责广东特区筹办、曾兼任深圳市委第一书记的吴南生回忆道:“在特区条例公布后的几天,逃港的人群突然消失了!确确实实,那成千上万藏在梧桐山的大石后、树林中准备外逃的人群,完全消失了!”


    一个宝安当地的村干部也告诉陈秉安,在深圳特区建立以后,他心里依旧不太放心。在农民每天出工前,他都拿着一本花名册,让人们依次在自己的名字后面打上红勾,每天收工后,再打一个勾。


    很快,这个村干部发现,这样的检查实属多余,每天出工多少人,回来还是多少人。不仅如此,许多已经逃到香港的当地居民,在听说深圳设立经济特区、政策放宽后,又都回来了。


    1997年香港回归后,偷渡基本绝迹。近年来,大量的香港人拥入内地反而成为一种潮流。2006年,香港特别行政区规划署发布“香港居民在中国内地居住情况及意向”调查结果,数据表明,到内地定居的香港居民,2001年为4.1万余人,2003年为6万余人,而2005年为9.18万人,4年间增长了一倍多;另外还有8.02万人打算未来移居内地。


    在深圳特区成立十周年的1990年,陈秉安采访到了前来深圳参加庆典的习仲勋。当聊起那段历史时,习仲勋意味深长地说了这样一番话:


    “千言万语说得再多,都是没用的,把人民生活水平搞上去,才是唯一的办法。不然,人民只会用脚投票。”


    如果不写下它,这个城市将永远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自己的根究竟在哪里


    在30年后的今天,“逃港”已经成为一个历史名词。但让陈秉安感到不安的是,这段历史却逐渐被人们遗忘,甚至有很多人根本不知道,在深圳这个改革开放的最前沿城市,曾经发生过这样的故事。


    很多当事人对这段历史都讳莫如深,毕竟,对于一个国家来说,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许多档案管理部门,也以各种理由,拒绝了陈秉安的查阅请求。


    当然,也有一些人的态度与此相反。不少当年的广东执政者们,以各种方式表示了对陈秉安的支持。他们不仅为他提供了大量口述,还在一些“要害部门”的领导那里“做工作”,使他得以查阅一些“机密文件”。


    2007年4月1日,对于陈秉安来说,是一个重要的日子。这天,广东省档案馆解密了1949年~1974年的一万两千多件档案,其中就有大量与“大逃港”有关的资料。


    2009年年底,已经担任深圳市作协副主席的陈秉安终于完成了30多万字的《大逃港》书稿。


    书问世后不久,陈秉安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是深圳改革开放初期的一位市领导打来的。他惊讶地告诉陈秉安:“原来深圳经济特区是这么来的啊!我还在那儿呆了那么多年,却一点都不知道。”


    据陈秉安透露,深圳市有关方面对这部作品也甚为重视。在特区成立30周年的时候,在许多当地官员眼中,这部作品被视为对这座城市的一种“献礼”。


    曾有人问他:“你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份在许多人看来不太友好的礼物?”


    “献礼,并非只有歌颂一种方式。有时候,真实才是最重要的。”陈秉安这样阐述道,“大逃港,无疑是历史的大悲剧,但同时,它也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催生针。如果不写下它,这个城市将永远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自己的根究竟在哪里。”


    如今,从陈秉安家中的阳台望去,蛇口深圳湾,这个原本荒凉偏僻的逃港之处,已是一片大工地,起重机与挖掘机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这里正在兴建一处海滨公园,周边许多楼盘的价格也水涨船高。购买者中,有许多香港人。


    但历史依然会顽强地留下自己的印记。在这处工地里,时常会挖出一些逃港死难者的遗骨。不久前的一天,一个朋友告诉陈秉安,他们在滩涂中挖出了两具逃港者的遗体。从尸骨的大小形态上判断,应该是一对男女,他们的手腕,用绳子紧紧地绑在一起。



    逃港死难者的坟



    逃港者



    逃港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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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Chiquitita for Oh My Media!!!, 2010/12/0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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