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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疑问,奶奶最爱的是孙子。两年未见,孙子在电话里说:"奶奶你想我吗?"奶奶说:"我怎么不想你啊。"气多声少,像从肺里掏出来,可见奶奶掏心掏肺的想。
我们还没出发,奶奶的电话已经来了,问孩子穿多大的鞋。我说:"这个,我也不清楚……你不急,我们过去后,过年还有些天呢,到了再买也不迟。"我其实心里暗暗希望奶奶不要买这许多东西,费钱,路远难背,回来还不一定穿得上。
到了,衣服和裤子都已经买好了。孩子穿上,马上一个乡里伢。毕竟是奶奶的心意,我连连说好。暗暗盘算着尤其哪天奶奶过来一定要让孩子多多地穿几天,好哄老太太高兴。至于鞋子,我说就不要买了,有他脚上这双鞋,今冬就够了,多买了到明年也不能穿了,浪费。
到婆婆家过年,对我来说是真正的异乡,吃喝拉撒样样都不习惯。不过我能忍,毕竟两年了才回来过那么十几天,什么不习惯忍忍也就过去了。可是孩子不肯忍,他首先抗议早餐竟然吃饭。早餐不吃饭吃什么呢?小朋友说:稀饭啦、面条啦、豆浆啦、馒头啦、锅块啦、油条啦……反正不是吃饭。可是这些东西奶奶家还真没有,后来奶奶张罗着弄了些炒米,算是把小朋友的早点对付过去了。接着小朋友午餐也不吃了,还吃炒米。小朋友不吃午餐的理由就一大堆了,什么菜不好吃啦,没有餐桌端不好碗啦,柴火太熏啦……我想他过几天肚里没有油水了总会吃的。于是小朋友早餐炒米,午餐炒米,晚餐没有:老家那边的习惯,一天两餐。我做姑娘的时候去,家里人将就我,一天开了三餐,后来生了孩子再去,就没人将就我了,一天还是两餐。有朋友说,一天少一餐你不会自己做啊?可是我实在学不会烧柴火。
几天后我带小朋友去街上改善生活,一碗五毛钱的豆浆,一根五毛钱的油条,把小朋友吃的稀里哗啦,连连说:这真像是永和豆浆啊!永和豆浆在我们那儿要二元一碗,我们通常是在改善生活的时候喝喝,平常都是喝的一元一杯的街头豆浆。回来后我说,这下简单了,以后每天就到街上花五毛钱给小朋友灌一碗豆浆就好。他奶奶听了大不乐意,说:吃豆浆用得着到街上吗!家里有现成的榨汁机,泡几颗黄豆,豆浆不就有了!
孩子出生后,他奶奶在我们家断断续续地生活了三五年,婆媳间很是留了些疙瘩。我尝惊讶于自己的小心眼,弄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总能被被老太太的三言两语弄得疙疙瘩瘩的,我的办法是找一张纸,把老太太的话记下来,仔细分析,看看到底哪让人不舒服了。
"吃豆浆用得着到街上吗!家里有现成的榨汁机,泡几颗黄豆,豆浆不就有了!"
我把这句话看了两遍,觉得如果换成这样:"吃豆浆简单,家里有现成的榨汁机,黄豆,我给他泡几颗,明天让他喝个饱。"那就皆大欢喜了。
当然可能老太太并不想亲自榨豆浆,那就换成"吃豆浆啊,家里有榨汁机,有黄豆,你给他泡几颗榨了,总比到街上去吃简单"也不错。
不过,就奶奶说的这句话,我还是不必疙瘩,我可以追着她说:"榨汁机在哪?"……"黄豆在哪?"……"榨汁机怎么弄?"……"豆浆怎么煮?"……只要肯折腾,豆浆总是可以弄出来的。这样的话呢,我想,还是花五毛钱到街上去吃来得简单。
然后,我就明白了,这句话真正的敏感词是:榨汁机。
榨汁机的敏感背景:那年奶奶在我们家,一天大家高高兴兴地逛超市,孩子他爹说:"买几个苹果桔子回去榨果汁,家里的榨汁机也要用用嘛。"我于是得知家里不知何时添了个榨汁机,然后脱口而出"神经呗!"
我脱口而出"神经呗" 三个字,一是因为我想当然地把榨汁机视为孩子他爹一时心血来潮的消费,压根儿没把榨汁机和孩子他奶奶联系起来,一个乡下穷老太,目不识丁,所有的电器都不敢碰……要知道是她买的,打死我也不会用这种方式抗议。二则因为我穷,榨汁机,在孩子几个月大添辅食的时候我很是向往过一段时间,最后考虑到口袋里有限的钞票还是没有下决心。
我很穷,在城里属于很穷但不是最穷的一类;他奶奶也很穷,在乡下也属于很穷但不是最穷的一类。都是穷,穷得还是有差别的,我的经济情况比他奶奶要好得多,这主要是城乡差别的巨大。另一个不同是,说到他奶奶的穷,天下的人都知道,农村、山区、边远、老年,几个关键词一摆,大家都知道她穷;而我的穷天下人都不知道,研究生、大学老师,没有人相信我的工资其实比民工还少,他奶奶就更不相信。还有一个不同是,我穷,但我基本安于这种穷日子,一种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读读书、写写文章、带带小孩吹吹牛,由此必须付出穷这样巨大的代价虽有不甘基本还是自己的选择。在城里过穷日子我靠的基本就是省,人家用几百元一个的无烟锅,我安心地用我的十元一个的炒锅,人家穿几百上千元的牌子货,我安心地穿二十元一件的路边货。对我来说,省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毕竟我是从小到大穷贯了的,比起身边其他人来说我要穷得多,但和去年比,我今年的日子似乎好过些了,而去年,似乎又比前年要好些,要是和我小时候比,那简直就是天上地下锦上又添了花。他奶奶则属于人穷志不穷的那种,她坚信自己必须要、一定会翻身,并且因为有个读了点书的儿子一度以为已经翻了身,表现在生活中就是只要人家有的她不管自己需不需要都想要。
对于她奶奶的心愿,我曾经以为是无论如何都要去满足的。一些简单的心愿比如买个洗衣机呀电视机呀衣服鞋子零花钱呀都即时兑了现,后来才知道还有些心愿要兑现可不是那么简单的。比如在老家修栋楼房,这个心愿拖了十年,以我们目前的经济情况再拖十年估计也难以兑现。再比如坐飞机。其实他奶奶坐飞机的心愿是孩子他爹提出来的,有一天孩子他爹说他妈苦了一辈子现在该享福了,他尤其提到要找个机会请他妈坐次飞机。我觉得这实在是个顶好的心愿心里万分的支持但没想到这也是要立马兑现的。立马兑现坐飞机对当时的我来说除了穷这了没人相信我也说不出口的理由外,一个很特殊的情况就是那时我生了孩子正坐月子。他奶奶说你自坐你的月子我要坐飞机回老家。我说荆州也没有到张家界的飞机啊。她说那就到武汉去坐。我说武汉有到张家界的飞机吗?她说可能吗哪里没有到张家界的飞机啊!我说再说这也划不着啊,有坐车到武汉的路都已经到张家界了,而且比如说从深圳飞到张家界要八百元的话……我后面想接的话是"那武汉飞到张家界估计也得六七百",目的也就是想告诉老太太这样犯不着,还不如过了目前这段兵荒马乱的日子再找个机会带你飞深圳啊上海啊北京啊哪里都好。当然我后面的话没有机会说出来,"八百元的话"几个字刚出口,老太太愤愤地说:八百!某年某月某日某某从深圳飞到张家界只用了六百!宰我!为了表达愤慨老太太说完转身出门狠狠地把门一"嘭"。于是我整个月子期间都被老太太追着屁股讨着这笔飞机债,由于这笔债直到孩子一岁半的时候才兑现,我就被老太太追着屁股讨了一年半,由于讨债的过程中产生的种种不愉快,坐飞机的时候我全然没有了为老人家做了点啥的愉悦,老太太也全然没有了享了一把福的幸福。
这样的问题多了后,我开始思考一个问题:我欠她吗?思考的结果是:我不欠她,他儿子欠她。理清了这层关系,我就有数多了。当老太太再有什么心愿,我都鼓励她,全方位肯定其心愿的合理性,那架势似乎不马上兑现简直天理难容,当然最后不忘补充一句:"问你儿子要去!"结果我惊奇地发现,老太太用在我身上的尖酸刻薄、穷追猛打,她可是一点也不肯用到他儿子身上的。
回到榨汁机的问题上。最初我发现老太太不断地从大街上抱回比如榨汁机呀无烟锅呀熊胆救心丸呀万能省电器呀说不清功能的按摩器呀等等昂贵而无用的东西时,基本认为这是源于老太太的无知以及城市的混乱的诱惑。在我们这个地方,天天都有大堆大堆的人搭着台子又唱又跳天花乱坠地推销着乱七八糟的东西,老太太只是隔段时间而不是天天抱回一个东西已经是万幸了。后来花了很长时间又弄清楚老太太的另一个特点:人家有的她不管自己需不需要都想要,表现在带孙子上,就是自己的孙子衣食住行一定不能比别人的孙子差。
我曾经试图和他奶奶讨论万能省电机在物理原理上的荒唐,活取熊胆汁的残暴,无烟锅的欺骗性,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要让奶奶明白这些问题是不可能的。顺便说一句,我与他奶奶的种种辩论,往往是以我的失败告终:她嗓门大,我嗓门小;她语速快,我语速慢,她东拉西扯只说不听不讲逻辑性,我总是希望能够把问题说清楚;她无所顾忌,我投鼠忌器。然后,我又花了无数个痛定思痛的不眠之夜才弄明白:买废品回家是人类的共同特点,我不是也经常抱一些废品回家吗;见什么想要什么也不是问题,我自己不是也天天向往着哪天能穿上几百上千元的牌子货吗?问题的关键是花的是我的钱。找到这个根源,也就有了相应的对策:给老太太的钱一次不能太多,还要有数。这样做的结果是老太太决定回老家,她说:"我在老家一年好歹还能攒下万把块钱,在这里有啥呢?"当然,关于老太太回老家的原因,这肯定不是最后一根稻草。
榨汁机在我们家里基本成了一堆废铁,我没有闲情弄,老太太不会弄;由于我对买榨汁机断然否定的态度,榨汁机成了我和她之间的敏感词。所以,老太太说:"吃豆浆用得着到街上吗!家里有现成的榨汁机,泡几颗黄豆,豆浆不就有了!"真正疙瘩的地方在于, 老太太的目的既不是想亲自给孙子榨豆浆,也不是希望我亲自给她孙子榨豆浆,而是要告诉我:咱也买榨汁机啦!而我经过多年锻炼,也明白了一个深刻的道理:对一句目的仅仅是为了让你不舒服的话,最好的办法就是舒服。他人气我我不气,我若生气中他计,你自炫耀你的榨汁机,我明天还带孩子去街上吃五毛钱一碗的豆浆。有些遗憾的是,后来还是没吃成豆浆,因为卖豆浆的人关门大吉回家过年去了。
关于我和老太太之间的敏感词,这里还需一提的是"不吃腊肉"。腊肉是孩子他奶奶的骄傲,在她看来,世界无上的美味就是腊肉,腊肉中的极品就是她亲手做的腊肉。对以上观点存在的显而易见的偏见,我基本还是能够视而不见的,有时候为了逗老太太高兴还会推波助澜一下,何况我也是很喜欢吃腊肉的。可是当奶奶不断地往只有两岁大的孩子碗里口里塞腊肉时,我正受着某种自由主义观点的影响,觉得应该尽可能多地给予孩子自由选择的空间,包括选择吃什么和吃多少。阻止她奶奶继续往孩子口里塞腊肉的过程像以往我和她的许多论争一样,既没有起到什么实际的作用,还引出了许多不痛快的话,比如,我坦白:在老家过年那些天餐餐吃腊肉,吃到后来我确实吃不下了;还比如,我提到我认识的人当中确实有很多人是不吃腊肉的。对于我的论据,奶奶送给我三个字:"我不信!"并连珠炮似地举了一堆的例子:我们那儿谁谁谁把腊肉寄往了深圳,谁谁谁把腊肉寄往了北京,谁谁谁把腊肉寄往了上海……看看,哪里人不吃腊肉!于是我败下阵来。
然而,一年或半年前,我忽然发现小朋友真不肯吃腊肉了,还有其他腊香肠腊鱼腊香干等等熏腊的东西他都不肯吃了。而在奶奶家,餐餐腊肉加熏香干的日子,还就过年这几天才赶得上。小朋友不吃腊肉了这样的话我最后还是没有提出来。小朋友提倒是提了,但他对腊肉的抗议淹没在如早餐吃饭啊一天两餐啊没有餐桌啊菜不好吃啊等等其他的抗议中,也可能因为没有人愿意听到所以最后都充耳不闻了。
然后就到了赶场日,我们去舅舅家拜访,奶奶带孙子去赶场。下午,舅娘从场上回来,说在场上看到小朋友了。从舅娘口中,我断断续续地听到如下内容:你们家孩子真是,我给他一百块压岁钱,他硬不肯要。于是我想,我平日反对给孩子大笔压岁钱的理论小朋友听到心里去了。舅娘又说:我要给他买套衣服,他死也不肯,他奶奶带他去买鞋,一听说要一百多块,他忽地跑了。于是我想,孩子随我,够穿就好,不买贵的。后来舅娘又说:他硬是要称新鲜肉啊,你看,十五块钱一斤呢!于是我心里有一种模糊的判断:奶奶没有给孩子买成鞋子,舅娘也没给孩子买成衣服,她们给孩子称了新鲜肉。晚上才知道我的判断只对了一半,新鲜肉也没称。
年后,回了家,孩子脱光了洗澡,我赫然发现本来就很瘦的孩子这些天又狠瘦了一大圈,心里不由得抽抽地痛。于是想起,赶场那天,她奶奶想花一百多块钱给孩子买一双他不想要的鞋子,却舍不得花十五块钱给孩子称一斤他想要的新鲜肉。
说了这些,并不是要证明奶奶爱孙子不够深,而是想说一个人要超越自己的偏见有多难。反过来看,执迷于偏见中的人也许恰恰是我自己。
还有,像我们这样的家庭,上一辈思维混乱,无知狭隘,生活的苦难辛酸使他们即使对最该亲密的人都充满警惕和不信任;我们这一代底子薄,负担重,时间、精力、经济都限制着我们不能走得太远;所以,我们的孩子,为了"不吃腊肉"的自由,"瘦"一点也许是不可避免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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